李津
Li Jin
李津,1958 年生于天津,1983 年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国画系,现任天津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副教授。2013 年被AAC 艺术中国评为年度水墨艺术家。2014 年被权威艺术杂志《艺术财经》艺术权力榜评为年度艺术家。2015年在上海龙美术馆举办大型回顾展“无名者的生活——李津三十年”。作品被波士顿美术馆、西雅图美术馆、中国美术馆、香港艺术馆等机构收藏。
◎
编者按
水墨一向被认为是表现文人清雅脱俗的艺术,而这一点,在上世纪80 年代以来,特别是随着“新文人画”的兴起也逐渐被打破。朱新建、李津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因为并未参加过“新文人画”的展览,所以李津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其中的一员,但毫无疑问,上世纪80 年代以来的文化、艺术思潮的确极大的影响了李津艺术的发展。特别是就以水墨来关注、表现世俗生活,甚至是男欢女爱这一点来说,李津可能是走得最为极端的。
以大雅之媒介来表现大俗,以端庄之笔墨表现戏谑,李津的艺术在无意之中解构了水墨语言背后所隐藏的价值诉求与道德界限,将自己的生活和个人感受放在了首要位置。这种以自我为主体,以真实为诉求的人生与艺术态度和水墨传统大相径庭。
与之看似矛盾但其实并不的,是李津对于水墨传统精髓的执著。甚至在文化追求上,通过禅宗与道家思想的共同作用,俗与雅,世俗与高贵,真实与戏仿,都完全可以不相冲突,道通为一。这似乎也是东方文化的特色。有人说李津艺术的特质是“食色”,但这只是就题材而论。其实背后更为重要的,是李津对待生命与艺术的那份“真实”,以及对于绘画无所用其心的纯粹。
回顾传统,文人画以潦草之笔墨抒发士大夫之性情,艺以人传,后世亦将此种笔墨引以为高。但回到当时,文人画最具颠覆性的恰恰是笔墨背后“聊舒胸中逸气”之无所顾忌的潇洒与性情。只不过此种要求已经离开画面技术,转向人的境界与格调。看似轻松,实则更难。从这一点上,我们也可一窥李津艺术的来路,以及他看似随意无羁背后的抱负与追求。
关键词: 个案 就画论画 本能 浪费 感觉 雅俗 底蕴
◎ 春到纽约 43.3cm×37.5cm 纸本设色 2017
◎
李津:我这一生基本上就是浪费的结果
采访人_ 于海元
库艺术= 库:李老师,我们今天想跟您聊聊有关“当代水墨”的话题。
李津= 李:我有一点打不起精神来,因为越来越觉得没有必要谈得太多。对水墨明白点的人,对古今这些大师,能谈出哪个人的好,哪个人的品格高,这就了不得,有对水墨的判断力和格调的选择,这样的人都不多。你首先得有这个审美认同,然后再谈其他的。
我有时候说要是真从意识形态和当代的角度看,画抗震救灾那批人是和古人真正拉开了,可能和“苏派”有点接近,但是真讲“对传统的挑战”,他们比我“挑战”得多。那种刻画真的是考量毛笔表现能力的极限度,整个是拿软兵器打硬仗,几代人努力的结果还是不错,至少不像以前那样很多人认为毛笔只能画中国古典体系那种讲究的东西,画当代题材一定是鸡蛋碰石头,现在看也未必。
为人民服务和为个人服务都是为人服务。不管为谁服务,自己还得是第一个受用者。能做到把自己放在里面还兼顾着为谁服务的话我觉得就不错,起码我是这样选择的。这要搁国外是常态,但在中国就是少数,就是艺术家。我觉得还是一个习惯问题,大一统这么多年,都是体制性的,后来越想越觉得实际上事情没那么多。我看徐累说的挺好,他说“新水墨”或者“当代水墨”,先甭管提法,最多就是一些个案,没有成为一个趋势或者一种潮流。像“85 思潮”那是一次艺术运动,那种认真、火爆和纯粹,以现在的心态也不可能。
那时提出一个“新文人画”的概念,不管用词准不准确,这么多年大家还一直在用。
◎兄弟 33.4cm×24.3cm 纸本设色 2017
库:您也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李:我不是,“新文人画”实际上是一个展览,办过七届,我一次也没参加过。说老实话我每个运动都没有参加,我自己知道我还是一个个人化的画家。你不是开创者或者积极分子,你是被动选择的。为什么选择我?后来想可能我手上还行,哪一派都需要好画家,你可能是个好画家。也许再过多少年,又有一个新风尚,说李津是哪个派的代表人物,都有可能。想也没有用,没有一个标准。朱新建好,周思聪好,他们就是标准吗?这些人都是绝版,没法当标准,你跟他一搀和肯定完蛋,因为只有他一个,不会再有,有那种觉悟的人太少了。“九零后”或者“八零后”要像老朱文化上城府那么深很难,他们经过那么多运动,又在江浙,骨子里浸泡的太厚了,没有本钱就没法弄这个事。而且我认为新的样式都是在稀里糊涂中达到的,没有设计出来的,都是深一脚浅一脚按自己的想法画,而且还挺拧巴,挺固执,这样可能有希望。
◎ 润泽图卷(30+106+30)×15 cm局部 纸本设色 2017
库:您现在似乎不喜欢把“水墨”挂在嘴边?
李:以前我一直有这个概念,比如和那些画西画的当代艺术大腕在一起,总觉得我比他们矮一头。有一天突然意识到我是“当代水墨的领军人物”,而且是国产的,就又觉得一点也“不矮一头”了。就是你在这个板块里面细分的时候会有一种优势感,细化会有区别,你是老树开新花,跟直接外来种树不一样,不是引进品种。但这不等于你在水墨思考上有优势,只是水墨艺术家自身在没有什么可谈的情况下,要找到一个理由和借口。为什么我愿意就画论画,因为画是个人的体现,我说了算。但是如果让我更宏观地关照现在水墨的状态或者说期望,这个我不感兴趣,也没有权力谈。有的人别人的事情他也去思考,可能他是为了调整自己的方法考量应该怎么走。像我就不太关心,我看自己还看不过来。
◎欢乐颂(局部) 138.5cm×35cm 纸本设色 2016
库:是否因为您本身就是水墨艺术家,就像鱼和水的关系一样,水存不存在对于鱼来说都不是问题。但是在别人看来,讨论您的艺术和水墨这个大背景往往是脱不开的?
李:如果讲个案,我的东西属于特别暧昧的一种,有学院的影子,也有传统的影子,我虽然不去故意临摹或者仿古,但是那对我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不是训练出来的,因为从小大部分的阅读和实践都在水墨里,潜移默化对这个材质有一种本能。就像唱戏的一说话带着戏腔,他不是故意的,就是身上有这个东西。所以现在有点市场有点人缘,原因还是在这。但我也强调这个不是绝对的,如果仅仅因为笔墨触动别人,我的东西在美国、欧洲就不会有人买,所以肯定是有另外一个东西打动了他们。
◎京都晚红(局部) 138.5cm×35cm 纸本设色 2016
库:如果就与日常生活贴近,零距离的表现自己私人生活这一点而言,在当代艺术中也不是一个全新的东西。而您用水墨来呈现就给人一种突破感。
李:我认为好的画家,比如刘炜、毛焰等有才情的画家身上都能看到某种共通的东西,这是画家的本能,是一种感觉,那种神经末梢般的细腻,那种手感,而且他的计较永远是在这里。实际上无论怎样“观念”,当某一部分没画好就基本上歇菜了。有的画家非常理性,只要把握住大的,然后就是往里填色,他也不在里面解决绘画的快感问题。但是有的画家如果他在制作中没有快感,没有透露他灵气的地方就不舒服,起码他不愿意选择这种方式。
我也尝试过把画面再平面化,卡通化一些,再减一点,后来发现不行,特平面化特简就不是我,因为你就是一个琐碎的人。我和学生也讲,不是技术的问题,而是人决定技术。人和人真的不一样,有的人就是做减法,一趟能拿五件回来,而我永远是跑一趟拿一件,再跑一趟再拿一件。我也有能力拿五件,但是我觉得不对,你就这么一个啰啰嗦嗦的人,那你画画就是不算成本,不计得失,反而觉得这种重复甚至无效的重复会很有意思。
我这一生基本上就是浪费的结果,然后积累了点东西出来。还不是提炼,是越来越细化,越来越琐碎,到最后感觉眼花缭乱,就是这样的。
◎ 圣帕特里克节之一 43.3cm×37.5cm 纸本设色 2017
库:您的艺术中有一种水墨中不多见的“涂鸦”的快感,这在讲究技术法度的水墨画中是不多见的。您把水墨技巧转化为了一种看上去很简单的随性涂抹,这个是挺天才的。
李:还是喜欢,要是不喜欢,就做不成。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你还有没有可能性?还有没有不死心的地方?绝不是说自己是大师就是大师,那是胡扯。你可以想,想一万遍也没事。或者你觉得自己还在往前走,前面还有路,这是最重要的。这个一旦有,第一不会特别重复自己,尤其画水墨,因为他有技术,可以掩盖很多东西。虽然没状态,但这几笔一看不是一日之功,这样的画太多了。但这个东西有“虚火”,他嘴上不说心里也明白。有底气的人还在变法,总感觉“生”。
我到今天都特纠结,很多人认为我特熟练特能画,我也承认自己有这点本事,但实际上我画每张画的时候,还是有很多的紧张,没有把握,要在精神高度集中和用心的状态下才能推进下去,真的没有经验主义到让我画一系列套路式的那种对自己技术的控制力,我没有。没有的关键是控制什么?控制符号好办,感觉怎么控制?它是随时而生的,只要有感觉,永远是生手,因为昨天和今天不一样。所以我特别怕别人给我提要求,我总说最好让我先射箭,然后再画靶心。
如果说我再奔着“雅”去,这一生来不及了,死定了,那我就反着来,你嫌啰嗦,我就啰嗦,你嫌俗,我就俗,可能也是一条路。因为我自知骨子里不是特别俗的人,这个心里还是有数的。可能就是人家两句话的事,你啰啰嗦嗦自言自语两小时,我就不愿意概括。后来大家一翻帐本,还真缺这么一个啰啰嗦嗦的人,也挺好。什么叫风格?其实就是没有可取代性。
我觉得不管是谁,不管多牛,作为欣赏没问题,但是你让我做他不可能。别看这个话好多人都会说,但好多人吃亏在这,他没那么坚定。不是拒绝好东西,好就是好,但不等于他好就必须把这个当作尺子,那就乱了。
◎ 圣帕特里克节之三 43.3cm×37.5cm 纸本设色 2017
库:像您前段时间在墨斋做的纯粹水墨写意的展览就是一个新的尝试。
李:那是我的一个理想,现在越来越觉得可能很漫长。因为我和杨诘苍、郑重宾这些人不是一个类型,我是必须不能舍弃底蕴的,所谓“底蕴”,就是我要一个很高的手去画这个东西,这没有商量,我不会把我的技能和才情扔了,去换一种样式,这不是我想要的。
所以你就永远在特别的纠结和暧昧中去做一个有松有紧的事,这个是需要时间的。中国传统很多画家都是这样,为了大他就去做小,为了小他就去做大,都是两极的思考,最后取一个中。正因为对于两极松紧掌握的能力可上可下,最后调整到最好的方式是在两者之间。这个和中国人的性格和学养有很重要的关系,因为我们不像西方人那么直接,肌肉的质感和类型都不一样,极致不了,极致也不是中国人的特长,他就是内敛,就是收着。
所以我觉得“似与不似”的提出,在当时也不是不敢说“不似”,实际上定这个点,我觉得在审美和哲学意味上有给中国人量体裁衣的成分。起码我认为这个东西在中国人心里有一种共鸣。像多少年前看关良,觉得受不了,但是你看他的度也没跑极端,他只是对京剧那种老辣、味道和神韵上的考究,让你使劲去品,去晃着脑袋琢磨。这个东西肯定很厉害,但不是重新装小孩去卖萌,是真的在里面涵盖了一种返璞归真的东西。
库:这种挥洒不羁,随心所欲的感觉和境界也是您所追求的吧?
李:我一直想说我真正自信,成熟一点的绘画应该还要再往后一些,也就是所谓更写意,更偏飘逸潇洒的感觉。因为我喜欢这类画家。这类画家开始都是把身上捆得特紧,慢慢这些捆绑就没有了,然后不管他怎么疯,感觉该到哪儿停就哪停。这跟完全就是宣洩就是意外是不一样的,我觉得中国的东西玩到一定程度绝对不是意外,怎么让你感觉像意外都是控制的,这个需要高度技术,我肯定不会不讲究技巧。我有一段很危险,就是又走到“炫技”,因为这几笔确实有人叫好,但是你知道它可能很苍白。艺术家无论怎么玩,最后感觉有一种充实感,那你就得到全部了。
好多人因为画的时候没有充实感,功名也没到那份上,肯定就郁闷了。只要我过瘾了,只是大家不认我,那还好办,该画还是会画,可能从某种程度上还会越画越好。我有时候被人冷落一下,或者心里有点不舒服,生活当中有点坎坷,反而那个时候画画的状态最好。要是什么事都是你说了算,你也就不在画上较劲了。生活中有些不愉快,日子拮据,只有这个时候没办法了,人才回去找最基本的资源,就是我们开始画画的时候,开始最热爱的那段时间的状态一定要保留,无论到什么时候,这个是你和艺术的缘分。
我不敢说我有才情,但有一点敢说,我喜欢画画。如果我不喜欢画画了,按我的性格,我会勇敢地去说。完了也得活着,也得热爱生活。但如果你还挺喜欢,觉得画画是你一生中最快活最充实的事,你就干这件事就完了。
库:您现在还会有心里想画的,手头上表达不出来的这种障碍吗?
李:有,而且很多。我现在越画越要有一种特别没有把握和未知的感觉。我经常说如果一条线勾得像“如履薄冰”一样,那么小心,那么谨慎,那画出来难看不了,因为你在意。只要有这种态度,不会画画的人也很厉害。“如履薄冰”你想想,感觉细微的时候,就这么一点点,态度就进去了,最牛的是这种人。
我往后越画可能越不会让人感觉才气向外冒似的,那个时期过去了。现在回看我十年前的画,太自由了,就随便画,那种感觉和灵气现在没有了,到一定年龄,一是你的感觉系统、生理都有变化,你要玩那么透的感觉精力不足了。而且毕竟经历的事多了,有“包浆”了,后面的画可能会越来越生涩一些,越来越收敛,向内走。这也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