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末，分别在上海和东京这两座城市，两个重量级的展览先后上演，它们分别指向两位中国艺术史上的大师：董其昌和颜真卿。分别指向两条重要的艺术史线索：文人艺术和书法。这两位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杰出艺术家，而是开宗立派的人物，均是上承前代又开启新路，历史长河从他们身边流过时都会转一个弯。

从今日看，颜、董都属于一个日后被归纳出的大“传统”的形状内部，但如果放到他们当时所处时代的语境下，他们是极具创造力的，无不是笔力能扛鼎，“狮子一法乳，散为诸名家”。即使不弄丹青，也是响当当不一般的人物。人在艺先，这也是中国受儒家影响的艺文评判标准的惯例。

这两个大展无不尽力搜罗世界各地相关藏品，在策划上不约而同不仅仅局限于一两个人物，而是尽量去展现一条发展演变的线索，一种时代氛围的流变，以此让我们以一种新的眼光去看待这些早已在书本上熟知的人与画。

大展难得，不少人专程前往瞻临，刘彦湖、靳卫红二位先生就属其中之列。听他们以艺术家的眼光，亲历者的身份，来聊一聊对于大展的体会和感受，想必会给我们带来不一样的欣赏视角。

刘彦湖

LIU YANHU

刘彦湖，1960 年3 月生于黑龙江省，原籍吉林磐石人。现为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院研究员。

库艺术=库：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的颜真卿展，一时间在媒体上掀起了一场颜真卿热，现在展览刚落下帷幕，很想听一听您对本次展览的感受。

刘彦湖=刘：本次展览的名字叫《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起的非常大胆而响亮。如果换作在中国举办，那么我想很难有人敢这么做。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把颜真卿与王羲之并称，就已经类似于有些学者试图把孔子之学从经学的地位置于诸子百家而等量齐观，更遑论超越了。

“ 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

库：那么日本这次颜展的名字是否有标题党之嫌，还是别有新意？

刘：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要理解日本人的书法观，当然要了解日本的书法史。要知道日本书法史的源头是从弘法大师即空海和尚开始的。空海是随遣唐使来中国的留学生。在他短短两年的留学生涯中，不仅在佛学上取得了传法的资格，成为真言宗的宗师，同时在书法艺术方面还学会了王羲之和颜真卿两种风格，前者以他的《风信帖》为代表，后者以他回国后举行的规模宏大的法会记录《灌顶记》为代表。于是王羲之和颜真卿同时成为了弘法大师从唐朝导引而来的两脉并行的源头活水。

空海无疑是一位书法天才，王、颜二体外，他的《梵汉佛名》也是人世间最了不起的杰作。空海这样的天才人物想必是一下子就看到了颜体的伟大，否则他为什么不学欧虞禇薛呢？颜真卿从日本书法史的根源之地就是与王羲之并称的，直到现代。井上有一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写出像弘法大师和颜真卿那样的书法，他晚年通临《颜家庙碑》难道不是向祖师禅求得果证的壮举吗？大展的成功之处很多，如果一定要我指出些许缺憾的话，我想《灌顶记》没有展出是其一，也许中国晚清的书家已经有了，日本的学术界是不是还应该给井上一个公平的定位。

唐，颜真卿，《颜氏家庙碑》

弘法大师空海 《心经》

库：美国学者倪雅梅(Amy McNair）的《中正之笔：颜真卿的书法与宋代文人政治》认为颜真卿从创立颜体到颜体真正成为一种可以与“二王”相提并论的书风，这一书法史的突破一直要到宋代才完成。即宋人为了标榜颜真卿的完美人格而人为制造了其书法史地位。您怎么看？

刘：首先，颜的书法成就虽为事功所掩，但绝不是如某些人所说的处于边缘地位，这从他所创造的如此众多的丰碑巨制足见颜书自少壮至老境为当世人所推重。前面说空海是学颜的，怀素杖锡负笈西去上国不是去求佛法是去求书法。《自叙帖》明言＂颜真卿书家者流＂。他不称颜氏的职位而称书家，并向颜请益论书。宋代推重颜真卿，在理论上奠定颜在书史的地位，这种梳理，记得几年前在《诗书画》杂志上读到过梁培先论颜真卿，持之有故。我还没及细较梁氏与倪氏的异同。五代迄宋，杨风子、李西台、蔡君谟、欧阳修、苏东坡直到米海岳，都直接瓣香于颜真卿，是他们心悦诚服地感知到了颜体的巨大魅力才心摹手追的。而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人为制造了其书法史的地位。”这种社会学的方法论还是要引起我们的警觉。补充一句，颜虽然被宋代人推重，但在中国书法史上，从来没有因为抬高颜真卿而把王羲之拉下神坛。

颜真卿《自身告示贴》在展览现场

祭侄稿局部

库：与颜展并行的是上博的董其昌书画展，您觉得两个展览有哪些共同的启示？

刘：共同的是，颜真卿的《自书告身》曾先后在两个展览中呈现，使我得以两度亲近真龙。启示是，董展的标题《丹青宝筏：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展》显然不如颜展明确，丹青不能尽该书画，宝筏也不过是津渡而已。观点与理论的建设还是要更明确吧。不过无论怎样还是要向办展的上博人致敬，董展第一次在中国大陆把那么多杰作集中展现，还是挺震撼的。记得我们以前谈及过董其昌的“妙在能合，神在能离”，他所要离的，不惟欧虞禇薛伎俩，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颜真卿最了不起的地方也正在于此。他是第一位用作品说话，脱去右军习气的伟大书家。在创造性方面他完全摆脱了王的笼罩，董所强调的也正在于此。这也是董其昌超越了赵孟頫从晚明一直深远地影响到今天的原因所在。

明，董其昌，《行书天马赋卷》，上海博物馆藏

唐，颜真卿，《干禄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