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福宁

XIA FUNING

夏福宁的绘画将西方表现主义的残酷真实与东方写意性的笔调相融合，创造出一种既有东方传统文人气质，但又隐隐带有一丝紧张感甚至诡异氛围的气质。在他新近的作品中，很多具体的物象逐渐被抽离，只剩下一个充满岁月包浆的“痕迹”，这个“痕迹”正是艺术家本人整体意识与能量的投射。虚薄澹远的笔触层层叠加，营造出一种极为浑厚悠远的画面层次。

夏福宁 空（局部）53cm×76cm 纸上油画 2016

“我一直更看重画面背后的人”

采访人_ 于海元

库艺术=库：您刚刚在虞山美术馆举办最新个展，这也是您继2013 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五年后的又一次大型个展。首先请您谈谈这次最新个展的情况吧？

夏福宁=夏：这次虞山美术馆个展是我的第四次个展，也是对我这几年来艺术创作的一次全面梳理和集中呈现。常熟是江南文脉荟萃之地，张维馆长有着非常深厚的学术素养，大家志同道合，这次个展的经历非常愉快。展览的研讨会也别开生面，除了邀请批评家参与之外，还邀请了很多著名的诗人、哲学家出席，并特邀虞山派古琴传承人和一位钢琴家做了一次“对弹”演出，现场气氛非常好。

夏福宁 白夜 40cm×60cm 纸上油画 2016

库：您之前在中国美术馆的个展转眼五年过去了，当时您的作品还是一种非常当代化的视觉呈现，作品主题也大多是关于画室中的各种私人物品，具有很强的自传性。现在很多新作则更为意象，甚至形象也已经不重要了，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

夏：2013 年在中国美术馆展出的那一阶段作品，基本上都是在工作室中就地取材，一把椅子，一个沙发，几个瓶瓶罐罐……在日常中与这些相伴左右的物件对话，不断描绘它们，这些不起眼的物件在不同光线下偶然的各种组合形态，总是会突然间唤起我某种莫名的情感，令我着迷。这一批作品的情绪这也跟我当时的心境与状态有关。

展出后大家评价这一批作品非常私密，带有日常叙事的特征，但同时又带有一丝诡异甚至神经质的刺激性。我当时也的确把内心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投射到了这批作品中。我始终认为，艺术家的表达一定要真切，他所呈现的作品一定要跟他的人、生活状态和当下一刻所有的细节完全统一，否则就会显得单薄，经不起推敲。

上次展览之后，我有意识地在新作中对画中具体物象进行了抽离，消解了很多具体形态与细节，将绘画过程中的偶然性保留了下来。我个人认为相较上次个展，这一批新作更加个人化，更为简练。去掉了一些在我看来多余的叙述化因素，因此更为本质和真实。

夏福宁 匿光 50cm×120cm 布面油画 2016

库：这次的新作和您之前的作品，首先在题材上会有一些区别，比如之前的室内静物作品透露出一种紧张感，黑暗中孤零零几个物体在闪光，画面氛围却是紧绷而略带神经质的。而新作则给人的感觉是放松了下来，虽然同样是书写性的语言，但新作则感觉更为坦然和“无所用心”，这是否也昭示了某种艺术家心性上的变化？

夏：2013年所展出的作品是我积淀十年的一次爆发，因此尽管我画的是日常不起眼的物件，但我是非常虔诚和严肃地去对待，作品本身也具有很强的仪式感。那一阶段我所追求的还不是完全的放松，尽管我的绘画方式具有表现性，但也能感受到艺术家个人紧绷的状态。但那次展览对我个人来说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节点，我的绘画方式也从写实到表现，然后逐渐上升到对绘画中所透露出的气息与呈现状态的关注。

现在的状态已经逐渐放松下来，也越来越多地走入到自然之中，但不是对景写生，往往所画的与现实景象无关，全然是我当下个人情绪与对景物强烈感受的交融。在绘画语言上也越来越大胆，没有什么程式，往往在创作上“不择手段”。走到今天，我对技法问题已经毫无兴趣，只是毫无顾忌的去表达自己的内心，甚至很多作品最后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画出来的，但最终的呈现一定是“无法胜有法”，跟你的内心相契合，这就足矣了。

我偏爱我的作品要有痕迹，要有一种岁月的包浆，但这不是事先设定好的，都是在过程中有意无意的流露出来。如果一件作品创作过程中没有意外，在我看来就没有意思，没意思我就会反复地去折腾，去破坏，很多的作品都是“破坏”的结果。

夏福宁 截流 53cm×76cm 纸上油画 2016

库：很多艺术家都会羡慕您这种“无法”的状态，毕竟“自由”是很多人在艺术中所追求的。您以前的作品画面语言也很“写”，但整体上更倾向于表现主义的语汇。而这次的一批新作则不然，很明显呈现出一种东方性的审美气质，您如何看待这种美学上的回归？

夏：我酷爱油画，早年读大学时也痴迷于印象派、后印象派的色彩，还有梵高作品中颤动的笔触。因为色彩画的好，上学时还有个外号叫“色彩夏”。当时追求色彩的丰富性，但现在却逐渐将作品中的色彩消解掉，变得更加单纯，更加趋向于东方。也许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在生活和艺术上都开始做减法，也越来越喜欢研读东方的艺术传统，比如八大山人的一根线，细细体会，其中似乎就包含了春夏秋冬，生老病死，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从线条的质量，画面的气息上，我也确实从传统中获得很多给养。

我不喜欢清秀飘逸，更偏爱苍茫厚重，虽然我是南方人，但十八岁离家，二十多岁来到北京，到今天为止我的身上已经烙下了很深的北方的印记，因此我的作品中“南北交融”的气质是很明显的，北方的浩茫和南方文人画的意境都对我有深深地影响。同时在我的油画作品中也有着“中西糅合”的特质，特别是在做减法的过程中，东方的意蕴自然流露出来，不是我刻意去追求的。另一方面，在当代，东西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东方意境还是西式表现也不重要了，到最后，完完全全就是我这个人。

夏福宁 观 53cm×76cm 纸上油画 2016

库：“痕迹”这个词我认为是理解您作品的关键。包括您刚才提到的“包浆”，也正是一种时间的痕迹。您如何理解“痕迹”？

夏：从痕迹中能体现出艺术家一生的历练和修为，大自然千百年尘土的封存和人生经历的沧海桑田都是相通的，在我的作品中，我希望它有这种岁月的包浆和我个人的印记。最近我去山西右玉画了一批画，千年的古长城已经风化为一个个土堆，大自然风吹雨打下历史积淀的痕迹，那种气场深深的感染了我，与我对岁月的感悟融合到一起，表达到作品之中。这批作品在我看来也非常贴切地表达了我的这样一种情怀。

库：在文化上，在审美上，您认为自己是一个怀旧的人吗？

夏：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一个很怀旧的人。我是AB 血型，相互矛盾的两方面往往兼而有之，时而这样，时而恰恰相反。但我怀旧而不怀古，从徐渭、八大、黄宾虹的艺术中，我不仅看到传统的一面，也看到了极为现代的一面。他们的笔墨中所承载的是一种古往今来历久弥新的东西。我生活在当下，对当下的时代特征，社会形态、观念思潮也非常敏感，但就画面表达来说，的确是有一种怀旧的情怀在；但对当下、未来我是完全开放的，不拒绝任何营养，两者密不可分。因此我的作品有时会感觉充满矛盾，充满不确定性，这与我这个人是完全一致的。

夏福宁 最后的晚餐 210cm×160cm 布面油画 2018

库：绘画在极简主义之后，一度陷入理论上无路可走的境地，但当下显然绘画仍然有其旺盛的生命力，不仅在于形式，更在于当代人对于当下状态的独特表达。艺术家细腻的分寸感、手感与微妙的处理仍然只有绘画能够承载，那么绘画于您的艺术表达来说，有何不可替代的价值与意义？

夏：我迷恋绘画，做一个画家是我孩提时的理想。用自己的双手、画布，用这样一种传统的方式来表达自己，这一点至今也没有改变。但在这样一种传统的方式中，在具体处理一幅画的过程中，是充满了新的可能性的，我也不给自己任何的定式。在强烈表现欲的驱使下，任何方式都可以为我所用，也有可能今后我会把绘画与行为、装置、影像等媒介相结合，媒介的界限在今天无疑已经模糊，但看你想要什么，你的独特视角是什么。我的绘画有一个特点，就是看似画得很薄，但层次极为丰富，用虚薄的语言表达出厚重的质感，这也是绘画独有的玄妙之处。

夏福宁 堆·弃 200cm×130cm 布面油画 2013

库：一幅绘画最终的能量来自于何处？画家与画哪个更为重要？

夏：我一直没有把绘画看得特别重要，而是一直认为人很重要。你的绘画能否打动别人，实际上不是画本身的问题，而是作品背后的人的感情能否打动别人。所以我强调“画如其人”，如果人和画的状态不一致，那就一点意思也没有。大师即使人已经不在，但他的作品中所透露出热情和追求，也会一直感召着后来的艺术家不断去探索。

去年我在南京博物院看到徐渭的原作，这样一个画家，这样的经历，在他的作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作品中每一个墨色的变化，线条的书写，都让你目不转睛，这样有意思的人才能画出这样精妙绝伦的作品。除了绘画，徐渭在诗词、书法、音律等方面都是顶级的，但又如此命运多舛，最终成为一代传奇。

人是传奇，见其作品即如见其人。

夏福宁 物理神话四 150cm x 120cm 布面油画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