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随着 《世纪寓言》 《苍穹之眼》 的完成, 刘亚明的超巨幅油画已经完成了两幅。这两幅作品, 花费了刘亚明十年时间。 刘亚明所有积蓄的物质、 精力、 才华、热情好像就是为了完成这件事而准备的。现在第三幅《人间喜剧》已经开始了,这将又会是一个漫长的工作周期,然后是第四幅……
粗粝的现实和恶劣的环境可能会让意志薄弱者消沉,却只会让意志坚定者更加的奋起。刘亚明的艺术,看似是来源于古典艺术,事实上却应该归功于这个令人爱恨交织的时代。每个生活在当下现实中的人,都可以从刘亚明的画中找到自己的迷惘、疯狂与挣扎。权贵者可能会不屑的将芸芸众生称之为“蚁民”,这是以财富地位而论;艺术家所悲叹的,却是人们自己已经忘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高贵信仰和向上的信念,沦为了为一日三餐和物质享受而奔忙的奴隶。最终付出的代价,是整个人类和地球的未来。
刘亚明所做的,其实是在为这个时代立传,在“正史”之外,为这个时代的人们书写一份更为真实深刻的心灵史。“信仰”是古典艺术的核心,也是刘亚明的坚守,但愿我们每个人能在这些当代“祭坛画”面前猛醒,从而生长出新的生命。那么,或许前面还有一丝亮光。
刘亚明工作照 摄影 冯立奎
刘亚明 | 为当代中国和中国人书写一部心灵史
For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and Chinese writing a spiritual history
采访人 _ 陆沉
库艺术 =KU:首先要问的是,您在国内同行中少见的这一手纯正的古典绘画功夫是怎样炼成的?
刘亚明 =L:我从 16 岁看到《蒙娜丽莎》的印刷品开始就迷恋上了古典绘画,到现在几乎看遍国外各大博物馆,也主要是研究古典艺术这一领域。投入地研究阶段主要集中在上世纪 80 年代末到 90 年代这十年,古典绘画里面重点学伦勃朗、卡拉瓦乔,后来发展到研究鲁本斯还有委拉斯凯兹,但最重要的还是伦勃朗。
我在博物馆看伦勃朗的作品经常会被工作人员注意,怀疑这个人有什么企图。其实我是想了解画面背后最深刻的东西在哪里。我对伦勃朗的了解可能跟别人不一样,我在思考伦勃朗为什么到二十一世纪还这么震撼人心?我挨个列出理由,开始是 20 个,然后是 30 个,后来越来越多,比如他对灰色的运用,内心激情的澎湃,对光的理解,但最重要的还是他对宗教神圣性的把握,还有他人格的力量,这个是技巧不可超越的。
当然好的技巧可以把你深刻的思想和精神的强大表达出来,但是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精神世界,再牛的技巧也只能画一些不疼不痒矫揉造作的低俗的东西。所以技巧重要也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人。当然最后要变成自己的东西,为我所用。
KU : 您算是很早的 “北漂” 画家, 我们知道其中很多人都是以 “当代艺术”创作为主,波普、艳俗、表现以及其他非架上的艺术门类,像您这样的叛逆艺术家却一直在坚持古典绘画的情怀,这其实是非常少见的?
L : 我是来自古典主义, 因为我对现在当代艺术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但不能把自己排除在当代艺术之外,因为当代艺术最重要的定义是你用最擅长的能力和方法来表达当下的思想和精神状况。我们这个时代太缺少这种崇高性、神圣性和古典的深刻性,我们太喜欢轻松调侃,跟随潮流,但是这个时代总需要有人静下来想一想,我们不光需要毒品和卡拉OK,我们还需要重建我们的精神价值,将历史上辉煌珍贵的人类思想拿来为我所用。
恰恰中国现在大家都认为是一个大时代,好也罢坏也罢,最重要是这个时代充满变数,充斥复杂的问题。糖果巧克力固然好吃,但是真正能治病的还是苦口良药。有些人不愿意这么做,我怀疑是他做不到,他知道这个事情太难而且害怕“跟不上潮流”。所以艺术家首先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会坚定不移,我相信我这辈子都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过去我们的画是不卖钱的,卖钱都觉得对不起人家,内心有了这个东西以后,后来的一切都是上帝给我们的恩赐,我们要感恩。
《苍穹之眼》刘亚明创作过程中
KU:常说 “画如其人”,真正来到现场面对您的巨幅作品,就能真正体会到这不仅是绘画的尺幅的力量,首先来源于艺术家精神力量的强度和气场。
L:你说的很对,这个真是综合素质的考量:人格的准备;你的价值观正确与否;你对世界的把握的敏锐性;技术上的准备;身体和眼力的准备;物质条件的准备等等……拿什么支撑?说白了最后还是它对你有一个强大的吸引力,要让你克服一切困难去完成它。当时找工作室一直不满意,因为我的理想是画到 15 米高,我每天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痛苦。有一天来了一个朋友说,你这个院子这么大,你向下挖呀!我第二天就开始挖了,不知道要用多少钱,不知道能挖成什么样,到最后投进去了几百万,但是我觉得值。
画这样的巨幅绘画,任何一个困难都可以把你打倒,只要你给自己任何一个理由你都做不下去。能走多远,就看你最初的理想有多坚定。把它当成宗教般的虔诚去做,就像当初画敦煌壁画的无名画师一样,有这种精神还怕什么?
KU:其实看到您的作品,可能很多不明就里的人都会说不就是大吗?我要有条件我也可以。但这恰恰就是最大的问题:您如何能够用自己的坚持和热情开掘出这样的创作空间。
L:我 1986 年 300 块钱闯北京,当时还在用粮票,我从来不会去做一天的生意,开始我的市场是在外国人那里,上世纪 80 年代末老外离开中国以后, 快生存不下去了, 我拍了两部戏, 一个是 《渴望》 ,一个是 《编辑部的故事》 。 你们去查 《渴望》 , 只有一半有我的名字,因为我觉得已经挣到一点钱了,我又要去画画,所以坚决离开剧组。
上世纪 80 年代我租住在北京城郊结合部,屋里没有暖气,唯一的取暖只有一个电热毯,但一个人为了理想是可以不顾一切的。拍完《编辑部的故事》以后,各种导演找我去做美术,我一概拒绝,因为我要画画,画画才是我这一辈子要干的事。后来北京电视台要调我去,第二天我就拒绝了。上世纪 90 年代初我在美国做展览做的挺成功,他们要留我在美国生活作一个肖像画家,我也谢绝了。如果没有当初的坚持,今天的我可能是一个著名的电影美术,也有可能是著名导演,但是永远不可能再有《苍穹之眼》,再有《世纪寓言》,所以我现在认为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不能再正确了。
KU:我们知道这样一件巨作的产生是以年为单位来计算的,在今天这样一个快速浮躁的时代,这显然是一件“不划算”的事情,是什么支撑您按住性子,自甘寂寞这样一天天的画下来?
L:我这里经常来一些人,说:“哇!不敢想象,现在还有人一张画画四年!”还有大腕级的画家朋友跟我说:“不要说画,我们连想都不敢想”。我当然不是要炫耀这个,只是说我这个人就是“一根筋”。人一辈子时间有限,有效时间也就三四十年,不把最有效的时间用到最有价值的事情上面,这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怎么投入都值得,最重要的是你为这个时代留下了什么。
我真的是从小就喜欢这种崇高、神圣、大气的东西,小玩意对我来说没有吸引力。但是路要一步一步地走,画好一个人难,画好一群人更难,画好一群巨大的人难上加难。你可以看到,我站在地面只能看到画面的二十分之一,我只能够得着画面底部人物的头发,他的脸都看不清楚,往上看全部是反光,如果内心没有宏大的东西你怎么画?伟大的伦勃朗告诉我,画面近处看全是笔触,到了远处通过光线的折射,力量才能出得来,把画面磨得光光的,画的再大力量也不够。还要考虑光、色彩、构成、透视,画面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太复杂了。
最难画的是强烈的透视,所有人都是压缩的,如果处理不好,所有人都会偏矮,这一定要在心中早就提前做好准备。画面中有的人如果细看只是薄薄染了一层,甚至留着画底,只有站在原作前才能发现画里的这些精微之处。
《苍穹之眼》刘亚明创作过程中
KU:在您的作品中,人的生存状态显得非常不乐观,甚至是惊慌失措,他们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或者说迷途的羔羊,迷惘却又脆弱,看到这些画,第一反应是你是在给当代中国和中国人书写一部心灵史?
L:你看到了我的内心世界。这的确是一个大时代,大时代必须要有大的作品来承担。但是我们这个时代又是普遍商业化、世俗化、娱乐化、快餐化。我们还在学习别人最初的物欲横流,对资源极端地掠夺,充满利己主义,这是我们想要的生活环境吗?我们真得乐在其中吗?我相信每个人都不适应。谁都喜欢和睦的关系,好的空气,到鸟语花香的地方去旅游。到了印度和尼泊尔,会发现每个人都在笑,他们的物质不如我们,为什么那么开心?因为他们心里有神性的东西,有崇高的东西,对人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像蚂蚁一样慌不择路,相互猎杀。
空气变了,社会环境变了,道德环境变了,人文环境也变了,大家都不舒服,总不能都躲到美国去吧,甚至美国不行了移民到外太空去吧。人一辈子就这么长时间,所以还是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弄好一点更重要。当然都会说发展是要以环境和人性为代价的,比如美国上世纪 20、30 年代,日本上世纪 60、70 年代。但既然早知如此,为什么不想办法规避,反而要愈演愈烈呢?不断把人性推到最黑暗的地步,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这是所有人的问题,是整个社会引导的问题。商家也坏的不得了,一定要让这个手机三年就要坏掉,否则下一个新产品就没人买。赶时髦就非要买“苹果 7”,好像不买“苹果 7”晚上就睡不着觉。一栋房子的寿命国家规定居然只有二十五年,所有都短视,但是没有人想到后果是什么?后果是整个地球负担太大了,人的负担也太大了,这是极端的消费主义和商业化造成的。现在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回归人类本来的生存方式了,比如像北欧的丹麦、挪威、瑞典等国家,还有亚洲的一些国家,其实经济并不发达,但是因为他们有信仰,所以显得更美好。
我还有第四幅巨幅油画没有画,我要画一个人类生活的终极理想,用我的方式告诉人们一个人应该生活在什么样阳光雨露、鸟语花香之中,生活在怎样的人文环境里面才是幸福的,这是我的终极目标。
很多艺术家都盯着名利,但我是不讨好的,所以活得比较累,累也心甘情愿,无论怎样就是要把这个事做完。我跟周围的人说,没有什么可以把我打倒,除非上帝觉得你不应该做这个事了。我相信只要我做得是正当的事,会有更高的眼睛看到的。恰恰真是这样,只要我一画这些画,手上就顺的不得了,感觉好的不得了,真是如有神助。 我是感恩的人, 冥冥之中真的有力量在帮我, 尽管有很多困难,但这些困难是在考验你,拣选你。机会是自己创造的,不是别人给的,你必须要做到。做到了,你就有机会,做不到,你就没机会。
苍穹之眼 900cmx1200cm 布面油画 2011—2015
KU:您刚才所说的,是“相信”的力量。再比如说,我们这几十年来除了“发展”“物质”什么都不信。把“信仰”看成可有可无的东西,或是用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代替真正的“信仰”。现在社会的种种问题正是这一信仰沦丧的恶果。
L:你说得太好了,现在社会为什么混乱到这种地步?真的是因为什么都不信。有哲学家说过:对上帝的疏离,对人类的疏离,对万物的疏离,对自然的疏离,现在这个社会就是如此。人是有思维,有语言,有文化,有崇高性追求的高级灵长类动物,如果回到每日只为一日三餐而折腾,整个的生存方式就回到了动物世界。当然我们可以给自己找一个理由说我左右不了社会,生活节奏太快没有时间想明天的事,想我之外的事等等,但为什么同样有人也是在这个环境里面,却做出了很牛的事?他们也是人,同样也是在这个环境里面,也是在雾霾里面,也是在这种道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没有人是在真空之中,所以人和人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我希望我们可以把很多事情提前想清楚,不要荒废大好时光。我有时觉得自己在年龄上也开始走下坡路了, 但有一个更强烈的精神信念在支撑着我,这是最重要的。
KU:您的作品在当今无疑是一个“异类”。说您“前卫”,但您还在坚持古典绘画的方式;说您“传统”,您又不像体制内和画院画家那样不温不火,易于亲近。这种真正的个人性和独立性是否也是您最为看重的?
L:我很早就自觉把自己“边缘化”了。我相信一个普遍的真理,即一定要站在一定高度或者边缘的状态才能看得更清楚。处在潮流和漩涡之中,自己都迷茫了,如何能看清?人是经不住名利钱色的诱惑的,包括我也经不住,所以我要有意回避这些诱惑。我的画肯定参加不了全国美展, 参加了又能怎样?这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我的画是要为这个时代做写照,所以我自觉“边缘”,只有独立和自由才能滋养你的人格、灵性、精神和思想,宁静才能致远。
如果我在美国留下,可能会赚很多钱,但是永远没有《苍穹之眼》,没有《世纪寓言》,也没有《人间喜剧》,因为你过着充满阳光和有游泳池的生活,你还会去考虑自己民族的人还生活在躁动和雾霾的环境当中吗?感同身受是很重要的,离开了这片土壤,你只会不自觉地回避,人这个玩意是自私的。
KU:2016 年有个段子火了很长一段时间,就是关于“诗和远方”,这个说法没少被人嘲笑,但其实可能只有相信眼前不只有“苟且”的人,才会把通往远方的每一步路都看作是“诗”。您的这条长路如果也看做一首诗,那么也不会是抒情诗,打油诗,而是承载了时代心灵痛苦的信仰之诗,救赎之诗。
L:有一次在一个展览会上,一个朋友对我说,亚明,你看同样是写实绘画,那些天天在一起玩的人,画都分不开的。我跟别人不一样,跟这个时代不一样,跟潮流也不一样。你说我落后也好,怎样也好,我都不在乎。
美术史上有很多伟大作品,最后专家发现它的小稿更牛。最有名的就是《梅杜萨之筏》,几乎所有的学者都认为小稿比完成品更牛。我要怎么去解决这个问题?这么宏大的画面,花这么长的时间,怎样最后能像中国人所说的“行云流水”一般?所以东方文化对我们的滋养太伟大了,过去看不到,现在最关键的时候一出现就解决了一个根本的问题。
其实现在我用得已不完全是古典主义的方法,这里面有水墨晕染的感觉和东方独有的书写的气韵。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就是要在心理上战胜它。这么巨幅的绘画,我把它当小画去画,不要抠抠索索,就这么挥洒自如,所有人一看就明白画面不是抠出来的,不是拼接出来的,而是一气呵成的,实际上它已经具有了中国水墨中的意象性。色彩上也已经不是古典主义的方式了,甚至有很结实的雕塑感。在内容上则吸收了象征主义, 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和表现主义的东西。总之,人类历史上优良的文化传统我们都能拿来用,只要你用得好,结合得好,就会变成自己的东西。
刘亚明 在画世纪寓言的刘亚明 布面油画 2009 227cmX162cm
刘亚明 王康 布面油画97cmX130cm 2012
刘亚明 万夏 布面油画 146cmX114cm 2013
KU:但是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人,总会有一些琐碎的世俗的问题,这些跟您孤独的精神生活和创作不冲突不矛盾吗?
L:好在媳妇现在不管我了 , 我们养个孩子还是养得活嘛。我一直是要追求独立人格的一个人,受干扰是必然的,只是说你怎样去解决这个干扰。越牛的人干扰越大,小民有小民的干扰,做大事有做大事的干扰。我们从小就是野孩子,因为经过文革的历练,所以到现在什么都不怕。那个不可复制的时代造就了我们这一代人,比如我们从小遭受了人间磨难,看到了人间冷暖,看到了人性的丑恶,社会的动荡。同时,一个电影院照亮了我的一生,让我看到了我所崇拜所喜欢的东西。
现在不可能再有一个电影院让你画八年大画,再也没有一个人把电影院当成战场,每个月画一到两张大画就兴奋不已,把画挂起来全市人民都来评价他画得刘晓庆像不像,跟过节似的。所以我感恩这些无法复制的人生经历所带给我的,我相信我们这代人是要做出一些不一样的事的。
里约奥运会期间,纽约时代广场纳斯达克大屏幕滚动播出刘亚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