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展览现场局部)
编者按
2016 年 5 月 28 日,徐冰的大型户外装置“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在北京奥林匹克水上公园上演。此次展览是此件作品继 2014 年在英国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美术馆(V&A)中庭花园和英国著名的查茨沃斯南庄园展后的国内首展。
此件作品的灵感来自中国古代一篇很有名的散文《桃花源记》(365 年 -427 年)。讲一个渔人在山中迷了路,沿着桃花流水来到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这里的人过着一种与自然配合的,怡然自乐的生活。它代表着一种东方文明中失落的乌托邦......
徐冰的作品越来越变得清丽透亮,但接地气并不意味着易于企及。东西方的文化资源在徐冰手中运用起来圆融无碍,站在思想的高地,才能有这份无可无不可的自由创造的乐趣。
徐冰老师看自己的作品
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展览现场局部)
徐冰对自然的反向重构: 桃花源式的虚托邦
文 / 夏可君
自然山水与古典山水画,在现代都遇到了危机,这是现代性的灾变(catastrophe)所导致的:无论是工业生产对自然生态的破坏,导致自然成为政治经济生产的景观,还是现代性本身不断生产出多余物与剩余物,到处是废墟与垃圾,在如此的处境下,自然如何重新获得尊严?如何重新激发回归的期待与永恒记忆的诗意想象?现代性总是与虚拟的假象内在关联着,不可能消除假象,如何在保留幻象的同时,还有着对自然感觉的还原?
徐冰的艺术,从早期《天书》的“假字”发明,对汉字的解构书写,到《中英文书法》中汉字的它异化,自身生成为他者,一直在看似正确其实偏离的错觉中展开,启发我们对这个世界“无知的禅意”的惊讶感,永远保持在未知好奇与重新组合的天真之中,这正是艺术的魅力。
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展览现场局部)
徐冰在当代艺术中,最为彻底地保持与扩展了中国文化对于“余”的现代性经验,“余”的经验是哲学的也是艺术的:无论是多余的内在背反,既是多余也是盈余,无余中的余地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余存,等等,水墨艺术要留下余味,留白才是最高的技艺等等。
因此,徐冰对汉字的假字解构也是对文字自身多余化的见证,虚假的《盲文》则是无余化的经验,而最早的《鬼打墙》也是对文化历史残剩的暴露,不仅仅如此,最近几年的装置作品,从硕大的《凤凰》到山水画的毛玻璃装置作品,直到《桃花源》的景观装置,都是在面对现代性的废墟或者残剩物,如何使之具有现代性审美尊严的根本问题。
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展览现场局部)
现代性乃是对残剩之物的发现,现代性就是要去发现新的存在物:多余与残剩之物(remains),如何让残剩之物可以保持(remaining)为残剩的,还具有永恒感?这正是现代性审美的根本疑难!不再可能有一个完整的古典时代的整体观,也不可能以破碎之物重构新的整体,对于整体的记忆也不可能重新直接地恢复,需要在现代性的灾变经验中,使破碎与残剩的更为触目,但又有着拯救记忆的唤醒。
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展览现场局部)
但如何可以做到?徐冰的方式是收集垃圾,如同本雅明所遇到的问题:如何通过发达资本主义时代巴黎街头的拾垃圾者的形象重新发现新的诗意光晕(aura)?如果西方文化对于垃圾或者剩余物的处理方式,要么是暴力的遗忘(大屠杀把生命处理为剩余的赤裸生命,如同阿甘本的分析),要么是贫穷艺术的极简处理(过于社会批评却无法提供救赎)。但是,中国文化的光晕是与自然的生长性内在关联的,如何让自然以双重的面目实现?既要有着破碎感,又要有着永恒的生长性?
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展览现场局部)
这是徐冰的手艺:一方面,是彻底暴露现代性的垃圾物与剩余状态,使之聚集起来,让残剩多余的转变为丰盈的(surplus),汉语的剩余与多余,也可以是盈余与丰盈(sur-plus),可以巧妙地反转,需要的是顿悟的机智,徐冰从不缺乏这个,之前的《本来无一物》的行为书写艺术就是最好的体现,而《凤凰》最能体现出这一特质,把垃圾废弃之物“升华”为壮观华美记忆的凤凰,这是化腐朽为神奇的逆转。
另一方面,则是如何让垃圾之物得以掩藏,使之激发出新的色晕或者光晕?垃圾还是垃圾,但是经过艺术家材质触感与视觉上的转换后,使之生成为有着山水优美与壮美记忆的绘画?让废弃之物在另一方面,即事物的背后隐藏着,显现的却是古典山水画的文化记忆,并且一旦观众发现,得以反省自己的错觉,让剩余物与盈余感同时并存,这是徐冰对古典山水画的独特处理。
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展览现场全景)
比如对大英博物馆的王时敏作于1654 年的山水画长卷的重新“复制”,对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再造,就是通过就地取材,从不同角落找来废弃物,比如旧报纸,以及从植物园找来干枯树枝与树叶,垃圾袋等等,当然,徐冰还要反复比较,看究竟哪一种植物更为传神,然后小心翼翼将之用透明胶布固定在毛玻璃背后,通过一层毛玻璃的间距离的巧妙调控,带来意想不到的虚实效果:距离近,则形象清晰;距离远,则形象模糊。
而模糊的效果宛若中国水墨画在宣纸上的晕染,水气氤氲,风景的灵魂似乎就在光影间跳跃,重新焕发出山水的灵韵与神性。但其实,一旦观众走向作品背面,才发现优美的画面竟是最常见的破烂儿所构成。
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展览现场局部)
徐冰如此的处理,与当代水墨的实验相通,如何放弃笔墨技术之后,经过灾变与解构的经验后,再次重现自然的光晕。为了更为彻底恢复自然的灵韵,徐冰继续扩展着他对自然的理解,因而做出了带有地景艺术意味的新作《桃花源》。如梦中仙境般的《桃花源》是受东晋诗人陶潜的著作《桃花源记》(公元 421 年)启发而做。如何重塑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存,所谓“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世界?即如何重塑陶潜的理想国?以我们的话来说,就是如何在当代重建自然的虚托邦?不是乌托邦的颠倒,不是异托邦的差异性,而是通过自然的可塑性,再次激活传统“桃花源”的梦想?
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展览现场夜景)
徐冰制作了百余个陶塑作品,并从中国五个不同地区收集到各式山石,以期展现它们的人文地理特色,从而反映中国古代山水画中的典型风格和内在美感。徐冰用自然及人工元素创作了这件跨媒体作品,用陶土、天然山石和极具异域风情的植物、配以雾气及灯光效果为观众打造出一个现世的“桃花源”,让观众可以在其间穿越,也是传统山水画游走与游观的重新经验,拟似传统的山水画,庭院与园林的空间,把杜尚晚年二十年隐秘所做的《给予》以新的方式激活了,但更为自然,更为与自然相感,激发我们去思考,自然在现代工业技术文明中的可能位置,人与自然本来应该具有的新的共生关系。这并非一种多余的关系,而是我们与世界共处的“余地”空间,给自然以余地,也是给人类自身以余地,徐冰的《桃花源》乃是现代“虚托邦”的重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