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HANG ZHAOHUI
视觉艺术家、当代艺术研究者,
于南开大学、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央美术学院、
巴德学院(纽约)
广泛研习古今艺术历史、理论和实践,
曾在中国美术馆任职八年,
出版中英文艺术著作、译著和文集十余种、参展百余次
前 言
《穷尽一生亦不过无限接近—— 2008-2017 库艺术抽象艺术研究文献》收录了阿基莱 · 伯尼托 · 奥利瓦、王小箭、王端廷、沈语冰、黄笃、朱其、李旭、夏可君、方振宁、何桂彦、盛葳等十几位重要批评家的二十多篇文章、采访;在艺术家个案部分,则收录了余友涵、应天齐、周长江、李向明、陈文骥、马可鲁、谭根雄、李向阳、谭平、陈墙、陆云华、王易罡、布日固德、丁乙、孟禄丁、冯良鸿、潘微、申烟田、黄渊青、白明、张朝晖、孙佰钧等二十多位代表性艺术家的个案研究,全书篇幅近四百页,是一本名副其实的关于抽象艺术的 " 文献 "。《库艺术》微信公众号将陆续推出本书精彩内容节选,敬请关注。
张朝晖:用作品触动到人心中最本质的地方
(发表于《库艺术》第 46 期 " 抽象之外的抽象 " 专题)
库艺术 =KU:您以水墨为承载,呈现感性与柔和的同时,也具备抽象的理性与严格,我认为,这与中国传统哲学观对待自然的态度有着某些方面的契合。而您又是如何在突破了传统水墨表现与概念边界的同时,找到这样的一条创作道路的?
张朝晖 =Z:水墨作为一种材料,过去人们常常局限在既定思维模式中理解它、对待它,很少真正用一颗探索的心,去发掘它本身便具备着的各种潜能。我一直认为自己和这种材质(水、墨、宣纸)之间,是一种对等的关系,我只是和它们相互碰撞,在这样的过程中,不断地发现它们的灵性,最终才呈现了如今的画面。这就跟古人与自然对话,而产生诗的道理是一样的。实际上,并不是我找到了这样的一条路,而是两者的相遇和邂逅。
KU:这似乎也与古人所谓的格物致知、即器见道,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契合:形而下之器,在中国的哲学观念中,一直都是接近形而上之道的最重要,甚至于唯一的通道。这也正是 " 天人合一 "" 以物观物 " 等等中国文化最为核心的理念诞生的基础。而这似乎也很好地解释了您能够在作品中将抽象的理性与一种东方式的感性因素相结合的原因所在?
Z:艺术更是如此,我一直相信,媒介也有其自身潜在的观念,而这个观念是流动的,也是生长的,当我能够用一种开放的心境,去探索它们的时候,它们总会带给我们新的惊喜。
面对着已经存在了几十亿年的自然,我们人类的历史与之相比,实在是太过渺小了,我们应该意识到,人类其实一直以来都没有改变过世界,我们只是不断地发现了世界。而作为艺术家,我只是想用自己的作品,去触动到人心中最为本质的地方,进而,能够让我们对于自己所生活的自然和宇宙有所反思和感悟。
2016
张朝晖:寻找极简主义嫁接水墨本体的可能性
(发表于《库艺术》第 53 期 " 心与手 " 专题)
KU: 您是如何找到了水墨语言和极简艺术之间发生关系的方式?
Z: 20 年前在美国读书时最早接触到极简主义就有种直觉的亲近感,可能跟之前接触的中国当代艺术的反差有关。极简主义没有任何内容,它是一个纯粹的材料和形式,而且可以产生强大的感染力。
当时国内对于西方美术史只讲到格林伯格和抽象表现主义 , 最多再加上一点波普艺术。1970 年代之后的极简主义没有多少中国人了解,我从中看到了巨大的空白。日本 " 物派 " 就是受到极简主义的启发,只不过 " 物派 " 结合了自然材料,而美国极简艺术主要运用工业材料。极简主义思想本身也借鉴了东方 " 禅 " 和 " 道 " 的思想。格林伯格之后美国最重要的批评家迈克尔 · 弗雷德反对格林伯格对于现代主义的一些定义,他认为极简主义的特质就是 " 物性 " 和 " 剧场性 ",这反而成了对于极简主义某种程度上标志性的判断。此后,又从极简主义中衍生出了观念艺术、大地艺术、色域绘画、装置艺术等等。但对于西方 20 世纪 60 年代之后的现当代艺术的作品和成果有很多当时在本土是了解不到的。
我希望从这个意义上用极简主义的工作方法和意识寻找嫁接到水墨本体的可能性。比如从水墨的材料性入手,探索水墨材料性的各种可能。" 墨分五色 " 是中国传统话语,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我的画面中墨至少分上百色。如果把笔墨传统格式放到一边,将极简主义材料至上这种观念纯粹化,运用到水墨中将其本体性逐步挖掘,将会产生无限可能性。等于是回归到了原初石涛所说的 " 一画 ",即万物的起源。
KU: 即使在您的作品中墨线使用的非常克制,但还是显现出了水墨的敏感和千变万化,这是一种 " 克制中的敏感 "。再有就是对于 " 光 " 的运用也是您作品的一大特点,这种语言的选择上是怎样考虑的?
Z: 理性和抽象是西方艺术近百年的发展基调。尽管波洛克看上去任意挥洒,但里面的结构是很紧凑的。而中国文化和哲学,包括中国绘画都缺少理性和逻辑思维。墨线作为一种有灵性的东方艺术语言,我希望能用极端理性的方式去驾驭它,从而激活它的潜能 , 使之迸发出新鲜的视觉与心理感受。但在材料属性上 , 又是纯粹的宣纸水墨。
我在水墨中没有刻意去做 " 光 ",第一次发现 " 光 " 的感染力是在一次 " 镜人 " 的行为艺术中,发现金属镜面上反射的物象变成了水墨画般的流动质感 , 一种水光与金属光泽叠加的独特效果,我称之为 " 有机自然的审美 " 与 " 机械设计的美感 " 的圆满融合。当时就设想是否能把水墨画出这样的感觉,冥冥之中就在潜意识的支配下和画面的多次探索中寻找这种感觉。当把线条编制的很细腻的时候,光感就出现了。这种光感不是宗教上庄严、理性的光,它更多的是一种 " 水性的光泽感 ",像瓷器和玉器的润泽一样 , 富于诗意,是一种逐步从画面中浸润出来的光芒。
张朝晖:文化根性融在我们的生命基因当中
(发表于《库艺术》" 东方根性的当代生长 " 丛书——水墨卷)
KU:您的作品中线条和前辈人的那些线条非常不一样的,您如何进行了非常理性的转化?
Z:中国传统的线条是描摹状物,应物象形,是叙述性的,基于这个层面来呈现线条的美感,但是线条的美感一直没有独立和分解出来。到了当代艺术范畴中,大家才开始注意到材料自觉,艺术家的观念隐身到材料背后,尊重材料自身的价值,艺术家就是需要不断的去体验它,发掘它。例如极简主义艺术实践,材料本身的物质属性就成为艺术家所探寻的价值,艺术家并没有刻意的赋予它自身以外的东西。
受极简主义启发,我在进行水墨实践时也运用这种方法。水墨画,就是用毛笔蘸着用水稀释的墨画在宣纸上,我把这个过程拆开,忽略 " 十八描 "," 锥画沙 " 等传统审美格式,然后再去丰富它。
水墨的线条有平、直、粗、细、浓、淡、润、枯、干、湿等很丰富的物质特性,我把这些提炼出来进行重新配置组合。中国画有飞白、留白、计白当黑等,当我把线条加密以后飞白也能出现,留白也能出现 , 但却发挥了不同的作用。 把原本聚合在一起的密码分解出来,让它们重新再发挥作用,这是一个解构和重构的过程。当然这种方法也来自于符号学、语言学、结构主义的当代哲学启示。
KU:把笔墨性转化为绘画性,是当代性转换,也可以看成东西方艺术再次融合吗 ?
Z:融合是一直进行中的。但今天谈艺术没必要强调东西方的隔阂与差别,而是应该兼容。互联网让地球村全球化成为现实,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东方和西方。文化根性融在我们生命基因当中,你想抛弃也抛弃不了。所以自由地、灵活地去呈现自己,尊重自己的感受,不断追求深入,慢慢地就能够找到自己的路径或者呈现出新鲜的方式。
2017
张朝晖:从最单纯的角度看有没有新的可能性
库艺术 =KU:您近期的作品中开始出现氤氲的痕迹,水墨的流动性和笔触感越来越强,不像以前那样接近极简艺术了,这背后有您怎样的思考?
张朝晖 =Z:之前极简主义风格的作品带有一些表现性,现在也保留了原来的两个基本特征,一是线条,但是把线条加宽;二是保留画面中的光感和空间感,这是一种很自由的发展,没有必要去保持某种风格。我觉得艺术家需要不断变化,这种变化很自如,没有必要刻意追求什么,这种画法画腻了就换一种画法,反反复复,这个过程中会有无限可能性。
KU:您怎样看待水墨自身媒介特征的意义?
Z:水墨画本身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各个朝代都有艺术家拓展水墨的笔法、观念、图式,今天我们看到的只是水墨的一个切片,而不是整个发展历程,当你回顾历程时它是不断变化的,而看切片时它可能是静止的,所以我们应该更多从艺术的角度看水墨画,而不是从水墨的角度看水墨画,这样更能把握艺术创作中实质的东西。
我小时候学画画也想当画家,但是家里人告诉我要先做文化人,自己感悟很多以后再去画画会更有前景,学技术谁都可以教你,没有必要特意去学,艺术之外的事情可能会更有意义。所以我大学选了南开大学历史系博物馆专业,我们的研究核心是陶瓷、青铜、玉器,然后才是书画,还有佛教石窟和考古,这些东西都是我小时候特别迷恋的,我一直沉迷在传统器物文化和视觉文化当中,这是跟很多艺术家和学美术史的人不一样的地方。
KU:对于用水墨做抽象的艺术家,很多都是将水墨的意象性和书写性提炼出来,予以强化。但您的艺术则反其道而行之,显得非常克制,将极简主义嫁接于水墨从而产生全新的艺术形式,为什么要这样将看似矛盾的二者糅合在一起?
Z:他们之间有矛盾的地方,也有不矛盾的地方。首先我觉得东西方之间是不矛盾的,我们日常生活中有中餐,有西餐,还有日餐,我觉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喜欢吃什么就证明你胃里需要什么,要一视同仁地对待传统文化遗产,包括西方文化遗产。我把接触到的西方文化都当成精神食粮去吸收,而不是说被西化或者被中国化。
另外一方面,传统水墨画,尤其是表现性水墨,太强调感性,而当代艺术语境特别强调理性,强调艺术家本人要对世界有一个清晰的看法和准确地认知,然后找到自己个人化的艺术语言去言说或者表述对世界的认知。从这点来看,无论是观念水墨、抽象水墨、实验水墨,还是现代书法都过于感性,这些东西放到当代语境当中就成为一种交流障碍,这是文化附属在水墨身上的特性。
但是水墨作为一种自然材料,如果被以前的格式和思维所限制,就无法将它展开,还是在之前的范围内反复摸索,所以我很客观,很理性地去思考水墨的可能性是什么。经过这些年的改革开放和自身摸索,也研究了大量前人经验成果之后,我觉得在理性化挖掘水墨潜能这个领域仍然有很大空间,我就是要把水墨回归到一点点地画,一点点地去画线条,画它最物理性的特征,把文化性特征过滤掉,其实就是还原到最简单,从最单纯的角度看有没有新的可能性。
KU:您的艺术一直看上去更为 " 西化 ",虽然用的是水墨媒介。现在是否更加回向传统?
Z:说不上回归,因为我觉得传统无所不在,现代文明也无所不在,在生活周遭我们很难分清什么是传统的,不要分门别类的,格式化的去局限自己,你可以吃任何你的胃口可以消化的东西,只有什么都能消化的时候才能什么都吸收。精神营养也是如此,要以包容的心态去看待和接纳,只要是好的就都去尝试。艺术家的优势就是能够自由吸收自身喜欢的东西,无所谓传统的,东方的,还是西方的,我对这些都是一视同仁的,能画出来什么就是什么,没必要过早分门别类的去命名,去定格,这些东西都需要时间慢慢过滤。
KU:您不止一次提到石涛的 " 一画 " 理论,这个理论对您的艺术有哪些启发?
Z:《石涛话语录》第一章就论述了 " 一画 " 理论,我觉得 " 一画 " 是艺术家对道家的阐释,很多极简主义艺术家也在学习 " 道 ",因为他们觉得 " 道 " 揭示的是世界本质。极简主义只运用钢材、木头之类的材质进行创作,就是在特别精确地、唯一地去表现物质性的存在,我觉得是 " 道 " 启示了极简主义。
水墨画也是从一笔开始的,开始的一笔就建构了以后要怎样去画,就像听音乐一样,一个过门就能决定你喜不喜欢。我觉得 " 道 " 起源于一又成于唯一,一笔定基调,无论之后画多少笔,最后都必须成为一个有个性、有生命的个体,否则就是零。这也给我画线提供了理论支持,从线条的一笔画起,无论后来画多少线条,作品能够成为它本身的艺术生命体就可以了,从一开始,从一而归,这是我对石涛的理解,也是我对艺术实践的阐释。
KU:水墨是中国传统的艺术媒介,很多人对于水墨的认识还停留在传统范畴,如何更新人们对水墨的认识,从而产生真正既有当代性又有传统特质的艺术作品?
Z:每个人的认知不一样,接纳水平不一样,看到的东西也就不一样。艺术本身是活的,是发展的,需要人的心智逐步完善和成熟,而不是停留,想要理解艺术就需要自身不断更新,不断学习,不断摸索,对更多样的艺术有所包容。世界很大,很广博,你需要接纳更多东西。
水墨画总是在变化的,石涛说过 " 笔墨当随时代 ",时代变迁了,对时代敏感的艺术家会用艺术做出反馈,用作品跟时代对话。如果你不敏感,不保持持续学习的心态和包容的态度,可能对新事物的接纳就会有很多障碍。人的认知范围、认知深度、认知水准决定了你对水墨的态度,想要对这种新的艺术变迁或者对它的潜能有所感受,就需要不断学习,不断钻研,不断摸索,永远不能停止。
KU:抽象与建筑、设计有着天然的关系,您的艺术好像也与建筑存在某种关联,建筑对您的艺术有何影响?
Z:我从小就喜欢建筑,包括中国古典建筑和西方建筑。我小时候经常去颐和园看亭台楼阁、水榭之类,对这些中国古典建筑非常迷恋。长大之后到了欧美国家看了很多西方古典建筑,其中我最喜欢教堂,我觉得教堂里的大玻璃窗,穹顶的建筑结构很有意思,如果幸运的话还可以听到唱诗班的演唱,甚至还有管风琴演奏,给人特别强的感染力。
中国传统建筑,尤其是江南园林对于窗的处理特别有意思,有各种镂窗,桃型的,扇型的,通过镂窗又可以看到墙外的景物,很巧妙,通透、灵光,这可能也跟传统太湖石有关系。虽然中国建筑是平面的,但是也有对于光的感受性,传统窗花就是中国老百姓对光的感受性。白天室内暗室外亮,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映射的窗棂和窗花非常美;晚上室内亮室外暗,从外面看灯光下的窗棂和窗花也特别美。
当代建筑中也有很多对光的呈现,贝聿铭的建筑就特别强烈地体现了光的魅力,他的苏州博物馆,日本的美秀美术馆都巧妙运用了中国传统对于光的感受性,表述的非常富有诗意,富有感染力,所以能变成一种普世的语言。我说的这种普世语言是各种文化阶层,各个国家的人都可以看到艺术家的创造性,这种创造性中有中华文明特殊的感情。我觉得水墨艺术家可以在这里面挖掘出更新的东西,这也是我努力的一个方向。
KU:您刚才提到很多因素,建筑也好,东方的或者西方的也好,您在艺术中吸收了很多东西,但作品中呈现的却很纯粹。
Z:人在成长过程中会吃很多种食物才能满足身体需要,其中肯定有你不喜欢的,排斥的东西,也有很多你很迷恋的,特别贪吃的东西,我觉得之所以能够达到纯粹一些,还是要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喜欢什么就表述什么,不要违心,如果你内心很真实,你所吸收的都会融入到你的血肉当中,在你的画面当中浸透出来……
(未完,以上为图书部分内容节选)